第六室

瀧澤勳  音樂說故事出版社執行編輯

「總有人認為寫日記很老派,但它是我的儀式。」唱作歌手黃妍說,這個儀式始自她的孩提時代,遠比音樂創作來得早。小時候家中管教甚嚴,她的生活娛樂不多,幸好還有閱讀,令她相信文字是自己的陪伴。在求學年代,她先後開過數本記事本,連載自己的深度日記,「即是那些不用天天寫,只記下重要事件和情緒關口的日記」,將某月某日某時某地某人某事,化為一豎一點一撇一捺。日記與其他文體很不同,內裏記載的都是最私密的記憶和情感,而在絕大部分時候,作者與讀者都是同一人,所以日記擁有人可以透過書寫和翻讀,與某日的自己好好溝通。

黃妍出身後的職業也離不開文字,祗是全職撰稿員的日常工作,一般都以產品文案居多,文字要面向大眾,溝通對象是顧客。縱然每天都要追趕交稿期限,她卻要氣定神閒好好書寫自我。那些年的職場洗禮,沒有磨滅她對日記的偏愛。後來一次日本之旅,她在小書店意外尋寶,一本設計精美的三年用日記,教她立定決心天天寫日記,密集地掇述經歷。「我會盡量發掘每天值得記錄的事,當然有些日子很無聊啊,但無聊日子也需要被記下。」那時的她,既要兼顧五天全職工作,周末又在街頭演唱,每天都是充實的日程,沒有時間作曲,卻要天天寫日記,「即使因不同原因寫漏,我必會補寫。」甚至到了去年,她推出第二張專輯《九道痕跡》,隨碟附送的隨筆集,內容都擷取自她的真實日記本。她能夠將私密內容公開,偏愛背後,是對這個儀式的信仰。

用鉛筆還是啫喱筆、遇上閏年閏日如何處理、紙質產生怎樣的書寫聲浪,黃妍對日記本內的細節很有執著,訪談期間自然侃侃而談,但寫日記的儀式祗限於日記本上嗎?她認為日記是一套流動的概念。「我寫歌有點像寫深度日記。如果那陣子我積壓了很多不快的話,創作才有爆發力,把經歷和情緒灌注在一部作品中。」記得她曾經把《九道痕跡》九首作品,形容為九塊貼身的碎片:〈我沒有歌〉是昔日那位撰稿員對夢想的吶喊,〈消失的人〉試圖馴服人際關係潛藏的凶猛,〈無聲浪〉刻劃被摯親遺忘後的悵然若失,而在家簷下哼起的〈牆身有裂〉則是沒有宣之於口的自白⋯⋯擱下筆桿,拿起結他,她的手提電話儲存了試唱帶的原始錄音,根本就是她另一本日記。

求學、出身、入行,無論在甚麼人生階段,人總有困惱時期,如果這時剛好有人充當樹洞的角色,着實是額外的福氣。黃妍不祗一次謂自己擁有全宇宙最好的創作團隊,而核心成員當然包括合作無間的填詞人王樂儀。「其實我跟她不是那種無事常相見的摯友,不過每次大家都會談得很深入,不單是為了音樂創作,而是真正傾訴。雖然她有時會狠心地責罵我,但與其轉彎抹角,我反倒很欣賞這種率直。」久違未見,見面時問聲「你好嗎」,二人充當彼此的樹洞,充當彼此的深度日記,言談間交換經歷和情緒,便如同交換日記。

脫開語言的藩籬,生活中還有一類不言而喻的溝通,例如她的芝娃娃 Moon Moon。「有時完成整天工作,夜深回家後情緒會變得陰沉,我會跟牠哭訴心事。牠本來在牀上蹦跳,也會忽然靜下來,伏在我身上舔我。」她自言沒在意 Moon Moon 是否理解自己的情緒,祗是深信寵物與人類之間有感應關係,而當下的陪伴是給她最好的安慰,是不用言明亦無從言明的存在。

黃妍搬出來獨居後,不論工作日程多早,出門前都堅持泡一壺手沖咖啡,與手寫日記一樣,這個步驟是她的儀式。由磨咖啡豆產生的聲音、氣味,乃至氣泡的形態,她享受沖泡過程多於製成品,全因整個流程讓自己心靜。「即使是同一款咖啡豆,每天成品的味道仍有差異,所以我經常回想咖啡老師說過的話:『心情不好時,不要自己沖咖啡,那杯必然是苦澀的。』這是很奇妙的現象,但事實就是這樣,它會反映你當刻的情緒面貌。」

即使手上沒有筆,每個人終歸是日記的記錄者,而周遭有形與無形萬物,都可以成為個人日記的載體。手寫記事本抑或手沖咖啡,說到底都祗是黃妍的個人選擇。每人記事的方式和路線不同,理順思緒的儀式自然不同。也許我們會忽略一直依賴的儀式,但當感到納悶時,便是時候發掘近在眼前每一本親愛的日記,拋下無處可卸的包袱,待下個當年今日再度造訪。 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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